2021，即将走向尾声。
“双减”，无疑是2021年一大热词。自今年7月“双减”正式出台后，无论是头部教培机构还是普通的教培从业者，都不得不面对行业一朝没落的现实。几乎一夜之间，教培机构经历了从“吸金”到败北、从融资上百亿元到市值蒸发超百亿元的巨大变化。
仅半年，我国学科类培训机构就已大幅压减，目前线下校外培训机构已压减83.8%，线上校外培训机构已压减84.1%。政策之下，有教培创业者曾在一个月内关停4个城市近30个培训班，从月营收10余万元到一夜负债上千万元；也有教培从业者迟迟不敢相信政策的真实性，还一度在等待“辟谣”的消息，直到自己也被裁员……
“双减”之下的教培众生相已不再是新鲜话题，但如何迈过脚下艰难的转型鸿沟，仍是摆在教培机构和教培人面前的难题。
12月28日晚，国内龙头教培行业新东方的创始人俞敏洪，尝试着摘下教培标签，来到直播间，试水直播售卖农产品的新赛道……
▲12月28日晚，俞敏洪在抖音上直播带货
新东方的新赛道：
创建新卖货平台，俞敏洪直播间里卖起农产品
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意见）。按照政策要求，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不得上市融资，严禁资本化运作。
上述文件颁布后，“双减”意见的补充文件继续出台，其中包括对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培训机构的培训材料实施校内外双审核、设立预收费银行托管和风险保证金、全面禁止面向中小学的培训广告、对机构收费实施政府指导价等。
对于教培机构而言，2021年底前完成“营转非”（营利机构转非营利）改革的时间节点，已经开始了倒计时。这意味着，年底前，校外教培公司要么关停K9业务（指小学到初中的9年义务教育），要么剥离K9业务，单独成立公司，转型为非营利机构。
作为教培龙头行业之一的新东方选择了前者。于新东方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据新东方此前公告显示，其K9业务的营收占比在50%-60%左右，全面关停K9业务，无异于壮士断腕。
一名不愿具名的新东方前成员向红星新闻记者透露，“双减”之后，新东方1547家校区关闭了近1500家，保留的校区主要也将转型非学科类培训。10月，新东方也调整了集团组织架构，取消K9相关的泡泡少儿部和优能初中部等部门建制。
在新东方的教育布局上，除了中小学课程，同时还设有留学考试、大学生培训类业务等。因此在该前员工看来：“停掉K9业务，或许不至于要了新东方的命，但想要重回巅峰，胜算绝不会太大。”
上述员工表示，据其所知，在新东方放弃K9业务之后，今年下半年，公司已加大了高中学段校外培训的投入，同时专门成立了高考研究院，为学生提供备考冲刺课程。
阵痛期来临，曾经稳坐龙头地位的新东方，也同样陷入经济压力之中。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曾在直播中说：在最急需用钱之际，新东方停下了它最大的业务，退租了近1500个教学点，捐赠近8万套课桌椅。这些校区光装修新东方就花了六七十亿元，再加上违约金、押金、学费的退费、员工老师的离职费……是一笔巨大的钱。
于是，新东方开始另辟蹊径，加入到眼下最火热的直播带货行业中来。
12月28日晚上8点，俞敏洪在抖音进行了首场农产品带货直播，新东方法定代表人孙东旭也同样出现在直播间。俞敏洪在直播时也透露，自己会不定期在个人抖音带货直播，但作为新东方直播带货新平台的“东方甄选”，则会每天进行直播带货，而负责产品介绍的主播也有新东方此前的授课老师。
从数据来看，这场直播关注度颇高。红星新闻记者发现，直播开始一个多小时后，点赞量就达到224万，同时在线观看的人数超过2万。短时间内，俞敏洪抖音账号就以9万的观看量冲上当晚带货榜第三。夜里11点直播快结束时，俞敏洪称当晚营业额接近500万元。
对于这场直播所带来的深层意义，一名新东方内部人士表示：“希望旗开得胜，给老师们一些希望。”
新东方在此关键节点选择直播带货，是否出于对稀释“双减”压力的考量？新东方微信公号发布的文章《给各位介绍一个新朋友：东方甄选》，文中介绍“东方甄选”和俞敏洪带货农产品的原因，一是俞敏洪自己就是农民的孩子，二是做正确的事。
相比于其他非头部因欠费而倒闭的教培机构，新东方至今仍保留着名声与体面。此前，俞敏洪和同为教培机构龙头企业的好未来创始人张邦鑫的对谈中，他们均公开表示，无论是新东方还是好未来，“双减”后的一大硬性标准，就是保证账上的钱随时可以把预收学生的学费退完，一分钱不少。
曾经，教培行业兴盛数十载，终于徐徐落下帷幕……
昔日辉煌：
“不是家长挑我们，是我们去挑家长和学生”
曾几何时，教培业是“吸金”的代名词。一份由中信证券2020年2月发布的《在线K12课外辅导行业专题报告》数据显示，教培行业主讲教师薪酬水平普遍高于18万元一年，薪资20万-40万元一年的居多。
可观的收入使得进入教培行业成为不少名校高材生的选择。某招聘网站发布的《2019教育培训行业教师从业者大数据报告》显示，教培行业本科和硕士学历从业者占比分别为59.52%、33.12%。从年龄层看，25-30岁年龄段的从业者占比达到41%。某家在线教育企业的校招计划自2020年推出以来，在顶尖学府招走了近70名应届毕业生。
资本也同样嗅到了教培产业的“香气”。据媒体报道，截至2020年12月，当年投入教培行业的资金已超500亿元。就在2020年最后一个月，作业帮E+轮融资超过16亿美元，好未来定增33亿美元……
2010年英语教育专业本科毕业的丁鸣子，是在鼎盛时期入行教培行业的“幸运儿”之一。十数年的从业经历，让她见证了教培行业的辉煌时刻。
丁鸣子的职业生涯始于新东方，两年时间，她就从一名助教做到了独立带班的英语老师。
看着愈演愈烈的英语补习培训，在新东方工作2年后，丁鸣子带着积累下来的好名声和丰富的教学经验离开了岗位，转而开始了个人名师工作室的创业之路。很快，丁鸣子便办起了属于自己的英语培训机构。这一做便是10年。
据丁鸣子本人介绍，她所孵化的培训机构赛道集中在K12上。换言之，就是要以提高报名学生中高考英语成绩分数为目标。
10年教培创业，丁鸣子见证了教培行业的全胜年代。在她的记忆里，2012年是教培行业崛起之年。“从这一年开始，我能明显感觉到教培行业的内卷，尤其体现在小升初教育上。”
丁鸣子说，2012年开始，各类私立优质中学开始了面向小学生的选拔性考试，随之而来的，便是小学生加入培训大军，家长们纷纷将孩子送入培训班，即便孩子还只是小学二三年级学生。
鼎盛时代的教培行业能火爆到怎样的地步？“如果一个班级里有家长没给孩子报补习班，那这个家长可能自己都会觉得这样的教育方式不正常。”丁鸣子说，仿佛从2012年开始，报齐语数外三门课程的补习班，就成了一名小学生的标配，更不用说是初高中学生。
几乎同一时期迈入教培行业并见证辉煌的，还有另一名教培机构创业者陈懿之。
2012年，教育相关专业本科毕业后的陈懿之，回到家乡内蒙古呼和浩特，同样在新东方做起了一名面向12-18岁年龄段学生的英语辅导老师，正式开启了她的教培职业生涯。
凭借积累起来的生源与口碑，陈懿之2015年从新东方离职，创办起自己的英语教学培训班，课程体系主要覆盖12岁以上学生的应试能力和出国留学培训。
从2015年到2019年，陈懿之见证了国内教培行业的全盛时期。伴随着教培行业的加速发展，她的培训班也逐步从呼和浩特向外延伸，直至覆盖深圳、北京、深圳三个城市。最鼎盛时期，她成立的培训分支机构接近30个，教师数量也一度上百人，一个月的营收达到10多万元。
“不是家长挑我们，是我们去挑家长和学生。”陈懿之说，在教培行业的鼎盛时期，她仍然坚持精品班的办学理念，平均每个城市开设的校区，一学期最多能接收80名学生。因此，即便从来没有做过广告宣传，但陈懿之的培训班从来不缺生源，而且，要入读，学生还必须通过英语测验才行。如果校区招生已满，那么家长就需要提前一学期预订。
巨变来临：
“双减”政策出台，教培行业被按下暂停键
在丁鸣子的记忆里，教培行业鼎盛期从2012年一直持续到了2019年。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线下教培课程受到重创。但即便是在彼时，丁鸣子也仍然相信，疫情过去，教培行业的冬天就会结束。
令丁鸣子意外的是，教培行业最终是因为“双减”政策的出台，没能走过今年冬天。受“双减”政策影响，好未来、新东方两巨头近期的市值，也较年内高点共蒸发超5000亿元。
“政策之前，我丝毫没感觉到教培行业在走下坡路，我始终觉得任何行业都会走下坡路，但教培行业不会，因为家长不会让孩子输在起跑线。”在丁鸣子的认知里，只要选拔性考试存在，那么孩子之间就会存在竞争，只要有竞争，那么教培行业就不会消失。
“双减”政策如期落地，击垮了丁鸣子本来的职业自信。但在那之前，大部分从业者并没有嗅到危机的来临。
“即便是在‘双减’政策出台的前一天，我都觉得这个事绝不会发生。”在丁鸣子的认知里，她相信政策会有调整，会有管控，但意外的是，雷霆手段说来就来，整个教培行业在一夜之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丁鸣子很长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处在无收入的现实中，即便每天都在看着相关的新闻，但她仍无法接受。“我甚至一直在等辟谣，直到今年8月，我才意识到这个行业真的不存在了。”
▲丁鸣子讲述自己“双减”后失业经历。
头部机构裁员、中小机构倒闭、退费纠纷不断……仿佛成了整个8月教培圈的集体记忆，陈懿之也同样不例外。
就在“双减”政策正式出台的前两月，陈懿之今年5月还在家乡内蒙古新投资了教学场地。按照她的规划，疫情下出国留学的人数锐减，更多学生会转战国内考场。因此，她计划新开校区，从事完全面向K12业务的英语培训。
据陈懿之统计，新校区的筹备从装修到设备再到雇佣教师，前后耗费了超200万元。然而，新校区没能像陈懿之设想的那样迎来第一批学生，而是等来了“双减”政策。没有上过一天课的新校区，在7月结束了它的使命。
2021年7月，“双减”政策突如其来，陈懿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关闭了4个城市的培训班，辞退了超过90%的教师。仅有少量有出国留学打算的学生还在坚持课程，面向中高考的K9、K12英语培训已全部关停。
困境也随之而来。关停培训班后，学生预收课程的退费成了一大难题。陈懿之解释说，因为教培大多采取预收款机制，要求家长半年缴纳一次学费。而机构在拿到预付款后，就会进行拓校，向人工、场地、装修、设备等注入资金。突然要求退费，很多机构都无法补上这一资金链条。
此外，教师工资发放、场地租金结算等资金压力也接踵而至。前后不到30天，陈懿之就从月营10余万元变成了负债上千万元。
“脱发、失眠、暴瘦”，这是陈懿之今年七八月的生活写实。她告诉红星新闻，因为负债问题，她在一个月内瘦了20多斤。
为了还债，陈懿之不得不售出自己的房产和汽车。同时，她也继续坚持代课，通过线上沟通和一对一家教的形式为学生补习，以此来挣钱还债。
“可以说我没有休息时间，一直都在上课。”陈懿之说，自己课程安排最紧张时，每天的授课时间超过10小时。从早上6点到夜里12点，几乎不能休息。
此外，教培行业的停摆，也击碎了陈懿之的职业规划。“很迷茫，觉得没机会再翻身了。”
转型探索：
英语老师转战海外市场，向国外输出中国文化
如今，距离“双减”落地已经过去150余天。裁员风波之后，转换赛道成为昔日教培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前不久，一个名为“教培人互助联盟”的小组在豆瓣平台上引发关注，该小组简介中写道：“希望给迷茫无助的教培人一点温度和力量。”目前，该组成员已接近4000人，不少教培从业者在小组内分享着自己的转行故事。
“走向直播带货不止是俞敏洪的选择，也是很多教培人的转型路径。”陈懿之告诉记者，在她的教培圈好友中，有60%左右的人选择进入直播带货行业，也有老师从事卖书、线上直播教课等行业。
“还好这样的大转折发生在我30岁。”陈懿之正一步步扫去阴霾，积极酝酿一场华丽的转变。据她介绍，在关停所有培训班后，出于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她将继续做公益性质的教育，借助直播平台或者以一对一的形式开展免费公益讲课，学生以及家长提供学习方法上的指导。
陈懿之还选择了一条更重要的赛道：转向国外市场输出中国文化。自今年8月开始，陈懿之便在亚马逊搭建起了自己的商业平台，借助亚马逊，她开始向外国人输出中国文化，同时售卖一些中国绘本、国画艺术品等优质国货。目前，这条赛道的探索已经让陈懿之实现了盈利，更让她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丁鸣子也在积极转换赛道。关停自己的培训机构后，丁鸣子在抖音开设了“@英语丁老师”账号，以视频和直播的形式为学生讲解英语学习方法，帮助学生制定学习规划，同时也会在橱窗售卖英语教辅材料。
转战成为知识型主播，丁鸣子也同样经历了阵痛期。
“刚开始什么也不会，就自学了自媒体剪辑、运营、拍摄。”尽管现在仍在摸索，但丁鸣子已经在不到2个月的时间里，发布了90个视频，积累起了2万多个粉丝。
“虽然我是被淘汰的教培从业者，但我也认为，‘双减’政策出台的背后，其实蕴含着社会进步的积极意义。”丁鸣子告诉记者，跳出职业圈层来看，“双减”政策的出台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新增人口大幅缩减，如果孩子们继续内卷，背负起沉重的学业负担，家长扛起巨大的教育经济压力，这对国家的长远发展和国民的幸福感提升都没有益处。”丁鸣子说。
在陈懿之看来，部分教培机构的确不排除出于功利性的目的办学，导致的结果或许并不能真正提高学生的成绩，反而会增加孩子的学业压力以及家长的经济压力。因此，陈懿之也同样认为，“双减”对教培人而言虽有阵痛期，但对整个社会而言，有利于更长远的发展。
近期，教育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也给出“双减”落地半年的成绩单。数据显示，学科类培训大幅压减，目前线下校外培训机构已压减83.8%，线上校外培训机构已压减84.1%。
来年，“双减”是否会解绑？教育部教育督导局一级巡视员胡延品在近期教育部新闻发布会上已给出了回答：2022年，教育部将继续把“双减”作为教育督导“一号工程”，特别要加大督办、通报、约谈和问责力度，推动“双减”工作取得新的成效。
“双减”下教培人的转型依然还在进行之中，不管是选择直播带货的俞敏洪，亦或是已经转换赛道的老师们。
红星新闻记者 杨雨奇 吴阳 北京报道
编辑 向财霞
